在東北的鄉(xiāng)間，中秋節(jié)又叫「八月節(jié)」。小的時候，關(guān)於節(jié)日沒有更多文化層面的理解，只知道，到了中秋，天變得越來越?jīng)隽?，月亮變得越來越圓了。正所謂「菊花開時乃重陽，涼天佳月即中秋」。在我的腦海中，一直有一個非常清晰的畫面：年輕的母親一邊借著月光做家務，一邊指著月亮給我講童話故事。
按照母親的說法，月亮裏面有一座宮殿，宮殿前面有一棵大樹，樹下有一隻玉兔，玉兔正啃著一棵白菜。宮殿是更大的房子，玉就像玻璃和瓷碗，兔子並不鮮見，樹和白菜，家家都有的更不稀奇，這都比較容易理解。又因為兒童的想像力，這神秘有趣的畫面，在我的印象中，就跟真的一樣。長大以後讀書多了，發(fā)現(xiàn)「正版」的傳說跟母親講的差距很大，後來又發(fā)現(xiàn)「正版」還有不同的版本。這些古代神話基本的梗概，是射落九個太陽拯救黎民的后羿，有一顆西王母贈送的長生不老仙藥，被他的妻子嫦娥偷吃了，嫦娥因此飛到月亮上，因為身體太輕再也無法回到地球。月亮裏面有一座廣寒宮，有一位仙人名叫吳剛，拿著一把斧子，每天都在砍伐一株高大的桂樹。樹下當然有一隻玉兔，每天不停地搗著名貴藥材。唐代李商隱，是個情商很高的詩人，他在詩中很認真地評論過這件事：「雲(yún)母屏風燭影深，長河漸落曉星沉。嫦娥應悔偷靈藥，碧海青天夜夜心?！箯V寒宮，光是這名字就讓人覺得孤寂清冷，何況嫦娥思念著后羿，一定是想方設法要返回人間。「白兔搗藥秋復春，嫦娥孤棲與誰鄰？」那麼玉兔所搗的仙藥，是不是含有增加體重的成分呢，這就很難說了。
當年讀到這些情節(jié)，我的內(nèi)心也曾生出過一些感想。藥是不能亂吃的，應該聽醫(yī)生的話。同時偷偷地笑著母親，竟然把神話傳說改得面目全非?？墒堑任矣辛伺畠?，為了哄她睡覺勞心費力的時候，我就明白真的是應該感謝母親了。因為當時的我一定會問，嫦娥為什麼不一直往天上飛？月亮上為什麼會生長桂樹？玉兔是怎麼上去的？好好的就那麼一棵樹吳剛為什麼非要砍倒它？神話的故事情節(jié)往往是空疏粗略的，邏輯上的漏洞一定很多，小孩子若是正值「為什麼」的年齡階段，這事兒就沒完了，覺也不用睡了。複雜的事情簡單做，這就是智慧??！
神話給人的影響還真是深遠呢，即便是現(xiàn)代人，我們已經(jīng)知道了虛構(gòu)，還是不願意捨棄某種美好。你若是盯著月亮看久了，也會產(chǎn)生幻覺，仿佛真的有桂樹，枝葉婆娑下，依稀真的有人影在活動，真的有玉兔在忙碌。兒時的記憶，對人的影響是巨大的，就像某些卵生動物認媽媽一樣，初始的印記，不容易改變。在我的心中，總覺得，月亮上面是有生命的，是另一個美好的世界。
科學家們認為，月球?qū)兜厍蛩虻某毕约叭祟惖那榫w，都是有影響的。其實，即便沒有這些天文因素，黑夜裏明晃晃掛在碧空之上的月亮，也是會引起人們關(guān)注的，更何況它本就是視覺上巨大的星體。世間的萬事萬物，與它都有聯(lián)繫。光明是對視覺的呼喚，感性是人類的本能表現(xiàn)，月亮的陰晴圓缺，在人世間必然會引起一系列的歡悅或者不安。人們表達交流著這些信息和經(jīng)驗，於是關(guān)於月亮的文化，關(guān)於中秋，不論虛構(gòu)還是真實，都會不斷地演繹下去。
文化學者指出，人類文化具有符號的性質(zhì)，而任何符號都由兩部分構(gòu)成，一個是物質(zhì)載體，一個是它代表的意義。那麼中秋節(jié)作為一個文化符號，它的物質(zhì)載體，最為突出的，一個是月餅，一個是月亮。其主要文化含義也有兩個，一個是豐收，一個是團圓。
古代中國是個農(nóng)耕社會。盼豐收慶豐收是全民共識。而農(nóng)曆八月十五正是農(nóng)作物成熟的季節(jié)。在這個時間節(jié)點上，慶祝當年的收穫，盼望明年的富足，是很自然的事。月餅中資格最老的是五仁月餅。而「五仁」只有在秋季才會成熟。所以五仁月餅，實際就是豐收餅，含有感恩祈福的意思。
中秋節(jié)的另一個文化含意是慶團圓。這個含意主要是通過月餅來表現(xiàn)的。月餅圓圓的，甜甜的，寓意老少平安、生活甜美、闔家歡聚。中秋節(jié)之所以能夠流傳千年而不衰，月餅功不可沒。如果元宵節(jié)不吃元宵，五月節(jié)不吃粽子，八月節(jié)不吃月餅，三十晚上不吃餃子，那還過什麼年節(jié)呢？
在我的記憶中，過去的老式月餅，皮薄餡滿，白里透黃，不沾牙，不糊嘴。月餅表面上「五仁月餅」幾個字是木板模具壓制的，筆畫古樸稚拙。拿在手裏，好看，好香。我也很願意透過現(xiàn)象看本質(zhì)，掰開檢視，五仁俱全，如珠似玉的，歷歷在目。松仁、瓜子仁、花生仁、核桃仁、杏仁，青絲紅絲雜拌其間，簡直就是美味大合唱。記得當年吃月餅的時候，要一手拿穩(wěn)，一手在嘴下接著，不可以讓月餅渣掉到地上的。吃到嘴裏那種又香又甜的感覺，會讓你整個人都飄起來，這就是歡悅，這就是幸福。當然，我說的是童年、少年時候的感覺。至於現(xiàn)在，由於月餅的變化，和我的味蕾的退化，這種感覺已經(jīng)是久違的了。
我小時候在農(nóng)村，那時家家都挺困難，月餅不能敞開吃的。有時候一個小孩子只能分到一塊，甚至半塊。在這種情況下，怎麼吃就大有學問了。根據(jù)我的經(jīng)驗，主要有三種吃法：一是大快朵頤，吃完拉倒，這種吃法的好處是興奮、爽，滿口香，遺憾的是很快就吃光了，只好眼巴巴地瞅著別人吃，乾眼饞。第二種吃法是一次咬一小點兒，細嚼慢咽，一個月餅能吃一個鐘頭，好處是享受時間長，「笑到最後」，缺陷是體驗不到那種令人銷魂的味覺衝擊。我採取的是第三種吃法，先大口咬下，然後細細咀嚼，慢慢咽下，盡量延長時間，吃過一口之後暫停幾分鐘，通過回味來提高幸福指數(shù)，然後再吃第二口，這樣既可以「細水長流」，同時又能充分體驗滿口香的快感。這是我多年經(jīng)驗的總結(jié)，以前是秘不示人的。現(xiàn)在的小孩子，月餅管夠吃，我的寶貴經(jīng)驗已經(jīng)沒人重視了。每念及此，常常有一種失落感，時過境遷，沒有辦法啊！
如今的成年人，由於保健意識增強，喜歡吃月餅的已經(jīng)不多了。那些豪華包裝的名牌月餅大多被作為禮品送來送去，直到八月十五這天，「月餅大旅行」才告結(jié)束。近幾年來，隨著客觀形勢的變化和人們消費理念的轉(zhuǎn)變，這種「月餅旅行」已經(jīng)日漸衰微。豪華包裝的高價月餅，也逐漸退出市場。這是社會的進步，也避免了大量浪費。現(xiàn)在我們經(jīng)常講要保護環(huán)境，其實節(jié)日文化更應該保護，要保護其純淨古樸的民間風味，免受銅臭氣的污染。
中秋節(jié)文化的另一個重要載體是月亮。皎皎明月，古已有之，穿越時空，光照古今。不過不同時期的月亮有著不同的稱呼而已。在兒童的眼中，天上的明月是白玉盤。在神話般的氛圍里，它是寒蟾。在浪漫之人的眼中，它是素娥嬋娟。在孤獨無助內(nèi)心無處剖白之人的眼中，它是明鏡玉鑒。那麼人們在八月十五這天借用月亮要表達一個什麼意思呢？還是那個老主題——闔家團圓。試想一下，八月中秋，天高氣爽，月亮又圓又亮，一家人坐在一起，團團圓圓，一邊吃月餅，一邊賞月，一邊興高采烈地談論，這是多麼令人欣悅的事情啊！家家盼著過中秋，人人盼著過中秋，不就是為了享受這一幸福的時刻嗎？記得上大學時的某個中秋節(jié)，我?guī)е瑢W來到鄉(xiāng)下的哥哥家。把酒菜擺在屋頂，月光如水，星空如晝，舉杯歡飲，身體和精神都在高處，仿佛找到了蘇軾和李白的感覺。那場景時隔多年，至今仍然讓我念念不忘。
除此而外，月亮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文化意義，這就是「望月懷遠」，即通過寄情明月，懷念遠方不能歸來的人。
闔家團圓雖然是中秋節(jié)的重要文化內(nèi)涵，但是在實際生活中，不團圓的情況也是常有的。那麼遇到這種「月圓人不圓」的情形要怎麼辦呢？那就只好寄情明月，給親人送上一個美好的祝願，一份濃濃的相思。比如公元1076年的中秋，一千多年前的北宋，一代文豪蘇軾就是這麼想的。當時他遠在密州，為了抒發(fā)對弟弟蘇轍的思念之情，寫了一首《水調(diào)歌頭·明月幾時有》。「筆落驚風雨，詩成泣鬼神?！惯@篇純粹的個人抒情之作，被後世譽為千古絕唱。在古今文人望月懷遠的詩文中堪稱壓卷之作。在這首詞的結(jié)尾處，蘇軾以其驚天之才，神來之筆，將全詞的意境推向高潮：「人有悲歡離合，月有陰晴圓缺，此事古難全。但願人長久，千里共嬋娟?！挂粋€偉大詩人的偉大之處，在於他能把千萬人的心裏話一語道出。自從這首詞問世以來，每年的中秋節(jié)，人們在望月懷遠，思念親人之際，都會聯(lián)想到「但願人長久，千里共嬋娟」。這就是文化，這就是共鳴。
人們在思念親人的時候，為什麼要向月亮望去呢？這是有原因的。思念親人，往往是在夜深人靜之時，此時萬籟俱寂，皓月當空，光照萬里，你我同時同觀，足已傳達所有的情意。所以明月就成了親人之間互訴衷腸、互道珍重的最好媒介。請看蘇軾的「但願人長久，千里共嬋娟」，張九齡的「海上生明月，天涯共此時」，李白的「舉頭望明月，低頭思故鄉(xiāng)」以及「我寄愁心與明月，隨風直到夜郎西」，王建的「今夜月明人盡望，不知秋思落誰家？」雖然說法各有不同，但是意境卻是相同的，都是以月亮為載體，傳遞對親友的思念之情。這深情一片，仿佛能夠敲響?zhàn)嵜髟?，讓對方聽到聲音。中秋?jié)之所以具有長久的生命力，與這一美好的人文情懷是分不開的。
如今中秋節(jié)的習俗是賞月，與賞花、遊覽名勝差不多，形式與內(nèi)容大體上以娛樂為主。這是簡化了的古人的祭月儀式。祭月是古代女性主導的節(jié)日活動，包括賞月，以及拜月。通常是女孩子們在庭院或者花園裏，布置香案，陳列瓜果、月餅，對著明月焚香下拜，許願祈福。許願內(nèi)容多半是父母健康，自己美貌，將來嫁個金龜婿。那時候沒有美容行業(yè)，想要變漂亮，似乎只好懇求月亮幫忙了。
李德福 攝
三國故事裏，有一折流傳甚廣的戲劇，是《貂蟬拜月》。這位最有名的拜月女子是三國時司徒王允的義女。她在花園拜月許願，被王允發(fā)現(xiàn)，由此啟發(fā)他設計出一套「連環(huán)美人計」，除掉了董卓。這是歷史上由拜月引發(fā)的大事件。
《紅樓夢》第七十五、七十六回，詳細描寫了賈府過中秋節(jié)的場景。從中可以看到古代中秋節(jié)的一些重點項目。寧國府給賈府送去月餅、西瓜，等月亮升起的時候，賈母率領眾人去上香，地點是府中花園?！讣问a堂前月臺上，焚著斗香，秉著風燭，陳獻著瓜果月餅等物。邢夫人等皆在裏面久候。真是月明燈彩，人氣香煙，晶艷氤氳，不可名狀。地下鋪著拜毯錦褥。賈母盥手上香拜畢，於是大家皆拜過?！?/p>
然後是團圓家宴，設在花園的山峰頂上，「便是這座敞廳，因在山之高脊，故名曰凸碧山莊。於廳前平臺上列下桌椅，又用一架大圍屏隔作兩間。凡桌椅形式皆是圓的，特取團圓之意。上面居中賈母坐下，左垂首賈赦、賈珍、賈璉、賈蓉，右垂首賈政、寶玉、賈環(huán)、賈蘭，團團圍坐?！?/p>
家宴之後，安排賞月娛樂，「賈母因見月至中天，比先越發(fā)精彩可愛，因說：『如此好月，不可不聞笛?！弧官Z母的音樂欣賞水平是很高的，用現(xiàn)代人的話說，就是會玩兒?！纲Z母道：『音樂多了，反失雅致，只用吹笛的遠遠的吹起來就夠了。』」
據(jù)說唐玄宗和楊貴妃聽琴，是隔著湖水的，經(jīng)過水麵的過濾，這樣的琴韻更加悠揚。賈母的趣味與此類似，效果也是非同凡響?！刚f著閒話，猛不防只聽那壁廂桂花樹下，嗚嗚咽咽，悠悠揚揚，吹出笛聲來。趁著這明月清風，天空地淨，真令人煩心頓解，萬慮齊除，都肅然危坐，默默相賞。聽約兩盞茶時，方才止住，大家稱讚不已?！?/p>
你看，我們的風俗文化，原來是如此高雅。古時佳節(jié)，凡是有山水、街市的地方，往往有燈火、音樂，大家可以共享，即便貧富不同，熱愛生活的心，是沒有分別的。
從更廣的意義上說，中國有一個「月文化」，而中秋節(jié)則是其最集中的表現(xiàn)。若論這個月文化的盟主，蘇軾還嫌嫩點，必須首推謫仙李白。李白的一生似與月亮有不解之緣。在他傳世的一千多首詩中，有二百多首是寫月亮的，佔到四分之一，這在其他詩人中是很少見的。他的詠月代表作是《把酒問月》，詩的開頭兩句就神奇無比：「青天有月來幾時，我今停杯一問之?！骨юN年後，我們可以想像這位詩仙的超卓風姿，仿佛澄靜古池中，一朵聖潔的蓮花，難怪能寫出那麼好的詩。真好人，真好月，真好看。
很明顯，蘇軾的「明月幾時有，把酒問青天」，是從李白這句詩演化出來的。但是，蘇詩的語氣和意境卻更霸氣，也更豪放。一千年來，只有毛澤東的「問蒼茫大地，誰主沉??？」可與比肩。如果沒有廣闊的胸襟，豪邁的氣概，頂天立地的精神，是寫不出這樣句子的。因此說蘇軾是豪放派的盟主，絕非過譽之詞。
李白這首詩的妙處在其結(jié)尾幾句：
今人不見古時月，今月曾經(jīng)照古人。
古人今人若流水，共看明月皆如此。
唯願當歌對酒時，月光長照金樽里。
這幾句詩，可以看作是「月文化」的哲學沉思，令人嘆為觀止。尤其是結(jié)尾一句，「月光長照金樽里」，更是奇思妙想，韻味無窮。他的意思大概是說，中秋之夜，月光照進杯中，三杯酒下肚，月亮就在我心裏了。如果按流行歌曲的話說，就是「月亮代表我的心」。
李白的另一首詠月詩《月下獨酌》，也是千古名篇。我很欣賞詩的開頭幾句：
「花間一壺酒，獨酌無相親。舉杯邀明月，對影成三人。」
剛說完是「獨酌」，轉(zhuǎn)眼之間，桌邊卻出現(xiàn)了「三人」，簡直像變魔術(shù)一樣。詩仙想像力之神奇美妙竟至於此，凡人實在難以望其項背。後邊兩句更有意思：「醒時同交歡，醉後各分散?！蛊鋵?，他是「醉時同交歡，醒後各分散」。他卻以醉為醒，莫非「醒作醉時醉亦醒」？
據(jù)傳說，李白是醉中乘船，為撈水中明月，不慎落水而死。這是詩仙李白的千千萬萬崇拜者，為自己的偶像創(chuàng)造的歸宿，因為這傳說還有一個結(jié)果，李白是騎著大魚飛到天上去了。對於李白來說，這樣的安排應無遺憾了，他是為詠嘆月亮來到人間的，最後追隨月亮而去，得其所矣！
2011年的中秋節(jié)，我在美國的三藩市。當時是受中組部和住建部的派遣去美國考察城市建設和建築節(jié)能改造。自從考上大學離開家以後，不知有多少個中秋節(jié)是在外面度過的，但是在國外過中秋節(jié)還是別有一番感觸。舉頭望月，遙思彼岸，家國的情懷，格外地郁烈。和家人通過電話後，在手機上編寫了一首小詩，發(fā)給國內(nèi)的朋友，算作中秋的祝福?！附裣Ｉ仙褫?，遍灑清光兩岸分。欲上蟾宮折香桂，不贈仙人只贈君」。身在異國，思鄉(xiāng)情切的人，一定也會像我一樣，將這碧空的明月，比作車輪，由它載著鄉(xiāng)情，瞬息萬里，達成無數(shù)心願。
在外地工作了五年多，每到中秋，忙了一天之後，臨睡前，我總是一個人站在窗前，靜靜地看一會兒月亮。這一輪明月，像一面鏡子，能照見親人，照見我，照見相互的內(nèi)心。
月兮故鄉(xiāng)來，春秋隨我久。中秋的明月，存儲著我許多許多回憶與情感，這條連線只要微微牽動一下，那些繽紛的情緒，便會瀰漫而來，就像月光瀉地，無處不在，不可終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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